芸台锁不住 毕竟书香来

黄 稻(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原副馆长)

1965年,我在广东省文化局任宣传处处长(行政13级)。经文革炼狱,从五七干校回来,心肾有病,举步维艰。厅领导让我先治疗、疗养,再回厅任文艺处长,可谓关怀备至。我则要求到基层,领导有点为难。因下面所有基层单位都已安排正职了。我请求到中山图书馆,我表示不计较正、副,正职级别比我低,也一样可以共事。我自小嗜书。少年时代,每周末必到图书馆借阅图书。最后,厅领导同意我的请求,作为正处付馆长安排到馆。时值19748月。

我到馆之初,馆长王志华着科级付馆长马利强向我介绍情况,听得我云里雾里。当年曾在省局任科长、同我颇熟悉的付馆长佟德山,知道我投身抗日、参加革命队伍前原姓陈,就别开生面地先向我介绍几位陈姓馆员:陈洁薇、陈青、陈荣璋、陈孟申。我到他们的岗位上以及家里作了实地访谈。从而又认识了崔景衡、郑纫宜,得到教益。阅览部主任老同志邹才英和宣传组长肖歌很有见解,给予帮助。我抱着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,能者为师的心态,主动请教一些同志,包括对图书馆事业颇有心得的高秉礼、何卜吉、张耀年,曾在越南工作的毕锦豪,直言无忌的莫冬,我在香港课余文艺研究会参加进步学生运动时就认识的冯天正,两位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林梓宗、林文奇;懂得几国语言的何秀华,以及一起住在西堂,可以晨昏穿梭来往的李兴义(人事科长)和文革曾遭毒打、是非感较强的伍锡强等。

当时馆里的政治文化氛围仍带有“左”的蒙昧,省委某书记着秘书来借阅《镜花缘》,李洪正要办理借出,为馆长所阻,认为书内“女儿国”应视为黄色书。这看来是笑话,实际是客观现实的反映,文化的蒙昧,扣帽子、禁锢是最省事的手段。我到馆不久,阅览部的冯天正就向我反映:文革以来大批图书被封,从北京到地方发下黑帮与大毒草的名单册子,云南昆明曾烧书三天。这里也烧过,但只是向到场的军代表做做样子,烧点残书废纸做幌子蒙混过去,绝大部分图书都封存了。现在读者想借文学艺术类和近代史的有关书籍都借不到,很有意见。佟德山也知道这情况。他特来找我叫我负责图书开放。他说我抓此事比他合适。几位好心的馆员都叫我推掉,别“揽屎上身”。他们说,明知这是招祸之事。什么“文艺黑线”,什么“帝、修、反”、“资产阶级黑帮、大毒草”,早已印成小册子发下来了。这椿事馆领导群实际上并不支持,连助手也不配一个,不是等下来看笑话吗?  我认为图书馆如不开放图书为读者服务,那就变成了藏书楼(古亦称“芸台”),失却它本来的意义。我还是决心豁出去,在只有个把临工帮忙抄书目列表格的情况下,投入此项工作。此期间,我采取了应对之策。

其一,是“权威开路”,即以马恩列毛的有关指示语录和鲁迅所说做前导。如列宁说“托尔斯泰的作品是俄罗斯的一面镜子”。这样,也应肯定契柯夫、屠格涅夫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,谁能说这些作品不是反映那个时代的镜子呢?至于高尔基的“三部曲”,车尔尼雪夫斯基的《怎么办》,冈察洛夫的《悬崖》、《奥勃莫洛夫》,等均曾影响当年的莘莘学子迈向新路。更不用说当年流行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和《被开垦的处女地》、《静静的顿河》等名作。特别值得重视的是恩格斯认为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是“一次人类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最伟大的进步的变革,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产生巨人的时代。莎士比亚便是这一时期所代表的巨人。” 狄更斯、歌德、雨果、巴尔扎克、福楼拜等的卓越作品,多为马、恩所喜爱,反映那个时代的社会痼疾与众生相。当然美国、欧洲也有不少出色的作家和作品,在此不必一一列举了。在我国,毛泽东曾高度评价鲁迅先生,称之为“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”。冯雪峰和丁玲均为鲁迅所肯定。丁玲出狱后到延安,毛泽东特为她设宴、赋《临江仙》,词曰:“壁上红旗飘落照,西风漫卷孤城。保安人物一时新。洞中开宴会,招待出牢人。纤笔一枝谁相似,三千毛瑟精兵。阵图开向陇山东。昨天文小姐,今日武将军”。不久,毛泽东亲笔签发任命丁玲为中央警卫团政治部副主任的委任状,为何本忆搞清楚的事又要搅浑,“武将军”成了黑帮,书成毒草?巴金的小说《激流三部曲》深刻地揭露和批判封建宗法社会的罪恶,指出年青一代追求理想、进步,批判旧社会,唤起民众,是异曲同工的。一个成为旗手、导师,一个却成了黑老大、黑帮、大毒草,毫无道理,应予解禁开放。

与此同时,我经常请教文化界的学者、专家、前辈、老革命,如吴有恒、胡希明、黄秋耘、黄施民、杜埃、李门、秦牧。他们对有关历史与文学创作等问题都有深刻体会,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。吴有恒参加过党的“七大”“八大”和后来的“十二大”,曾任粤中抗日解放区司令员,坚韧有韬略,他认为胡乱的书照样可以开放,现不妨策略一点,说明“供批判用”。总总让书尽量见阳光、见群众。

经考虑研证,我将准备开放的书目、作者姓名等上报省文化厅领导审阅,厅领导批复基本同意,但特别批示不准开放欧阳山的《三家巷》和秦牧的《艺海拾贝》。我认为这毫无道理。这时“周炳与区桃”正在热演,街头巷尾,人多热议,引为广州的光荣。读者也纷纷要借阅秦牧的作品,凭什么禁锢?我坚决要开放。不达目的,决不罢休。于是立即采取措施,将全部要开放的书目、作者姓名,厅领导批准或不批准的书目,注明清楚,送省文联,知会作协。经欧阳山、秦牧在文联的一次会上当面质问该付厅长几个“为什么”,终于解决了。

当时共计开放图书14万册。我在馆务会议上向班子汇报了开放图书的基本准则和结果。我馆第一阶段开放图书的工作告一段落。学者王贵忱在调往省博物馆前最后参加此次会议。他和我交往较多,曾一起到汕头、梅县两专区图书馆调研取经,对此次开放图书,他认为是功德,是大好事。他曾批评我“读书不专、不精,读古籍少”特地带我购买《曾文正公嘉言钞》。

我到馆的第二项主要工作,一是协助人事部门平反改正错案,落实政策。让被错划右派的干部回归家园,回馆工作。二是对身患重症的干部、职工得以较好及时的就医治疗。先说第二项:门卫李铭秋酒后车祸腿骨折又倒在沟渠,医院急诊室认为要准备截肢。我找到市一骨外科主任莫世尧,为他精心作手术治疗,保存了下肢。张声兰耳聋,我也去请市一五官科主任(他参加第一次全国科学大会获科学发明奖)梁赐芳主任给她做手术(她是先天性故效果受限制)。林文奇患白血病,我去找市中心血库主任李进阶给予应急。此外朱鸿肺癌、明江喉癌、佟德山膀胱癌我都多次到医院去,但因均属晚期,回天无力。

回到第一项。当年谢泰进被错划右派遣送连平。妻子产后缺乏营养,只有捡蛋壳碾碎补钙,拾菜叶助餐,甚道凄苦。两个儿子失学,流入社会底层,不务正业。我同陈青有时带去一些少儿书,带点吃的,去看望这困苦之家。谢是最早改正归来的。他不久退休,仍精神抖擞参加各种书画展。刘燊松却是因反右未达标无辜被补数下放到老隆,安置在中学任教。虽然带着帽子,监督改造。当地对他并不歧视,他是大学生,又是低薪的另类老师,当地不愿放他走。我同人事科长到该地,找到时任领导的战友,终于得到支持回馆。而在青海劳教农场的张世泰和江山月,馆人事科很努力多次发函催促当地给他们回馆,都无下文。后来了解到江山月在广州已无家室,在农场又已作为职工,不分彼此,吃肉喝酒,不愿离开。而张世泰不仅文化高,又懂医学,干部群众都舍不得他离开,故一直拖延。我想起曾在香港中国新闻学院(范长江、乔冠华主办)学长:老战友曹洪(时任青海军区参谋长),特去信请他伸出援手。曹本人酷爱读书,深知图书馆的重要性,他认为人才难得,专家可贵。被划右派,多是以直言获罪。于是立即通过从部队转业到该农场的领导,申明政策道理,使他们顺利归来。

张的夫人冯老师已得到原单位的关怀得以夫妻团聚。但他们的女儿张武耕却因当年是自寻出路到从化任教,而非后来文革上山下乡时去的,且已成家落户,事情就发生了阻滞。从化党、政、文教方面,经过陈残云、王贵忱和我合力分头找人打通了“关系”放人。入户广州工作却难。迫不得已,我去找劳动力调配办公室连主任直至局长冯东(早年我曾在该局任政策研究室主任,当时他们都是新干部)痛陈当年的实际情况,今天只要有招工指标,就可以解决回城落户工作,对她的父母而言,也体现党的知识分子政策。这样,就得到了该局两级领导支持,此事解决了。

张武耕的文化基础好,家学渊源,馆领导都同意她到特藏部工作。她本人沉实、肯钻研,果然不负众望,工作出成绩,后成为称职、有贡献的特藏部主任。

较早之前,我曾向市劳动局要一个招工指标,以解决李昭淳从临时工转正。李的父亲、母亲都是学者,我从未识荆。只听过胡希明等人介绍,得知他们都英年早逝,我请求劳动部门给他继承父母遗志到馆工作的机会。我知道招工指标并非某领导囊中之物不可以任取不缺。这是有统一计划有定额的。该局领导出以公心,告知上半年度指标已下达东山区劳动局,要去该区协商将该指标转给越秀区劳动局。然后由市局在下半年将指标补给东山区。跑这两个区局的事只能由我亲自去办,因我认识这两个区的局长,也懂得劳动政策,可以更好地协商把事情办好(我同时带着人事科干部去)。这样终于解决了李昭淳进馆工作的事。

当年馆长们还是人事科对李昭淳都比较关心,如赵平带领他下乡参加路线教育,馆里支持他读大学本科,后挂职贫困的清新县历练,培养做馆长助理等,可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了。李昭淳本人工作努力,有理想抱负。后来当了馆长,乘改革开放之东风,与大家同舟共进,开拓某些领域(如少管所设图书室定期进行辅导),取得成绩。

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。历史不能忘记。为了直面新时代、新世界。必须克服种种蒙昧,鉴古知今,回归常识,回归人类的普世价值。我深信,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够阻挡知识与科学的脚步。愿作为全人类知识宝库的图书馆事业之树常青!

谨以此文纪念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建馆百年大庆。